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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忆唐僧兄弟

来源：爱乐趣网时间：2020年09月11日 16:54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不仅凤阳因为朱元璋倒了霉，花果山也一样。自从出了个孙悟空，好好的花果山天堂变成了狼人模样。没有孙悟空之前的花果山是怎样？一个百花齐放众生平等的乐园：

　　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第一回）

　　即便从石头缝里无中生有地蹦出个猴子，花果山也仍然是和谐社会的典范。猴子与花果山的各种动物和平相处，友善交往，“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猴子既不比其他动物高贵、也不比其他动物低贱，猴子并非花果山与众不同的特殊品种。即便石猴因为发现了水帘洞而称王，“分派了君臣佐使”，在猴群中产生了阶级，也没有影响到花果山的其他物种。

　　一切都在石猴升级换代成孙悟空之后改变了。学艺归来的孙悟空，一有本事就想不劳而获。手下出主意让他去傲来国买兵器，他直接念咒刮一阵狂风，把傲来国军火库里的所有兵器“尽数搬个罄净”。至于傲来国君因重新装备武器而加赋征税、傲来国民因此而付出更多民脂民膏、傲来国会不会因举国上下手无寸铁而被外敌烧杀掳掠……孙悟空又哪会管这些俗事。

　　因为猴子有了神通广大的头领，又有了锋利无比的刀枪剑戟，形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花果山的平等状态由此不再。只要你不是猴子、只要还想在花果山地盘上呆着，就要主动纳贡称臣，承认猴子是花果山当之无愧的主人。

　　……狼、虫、虎、豹、麂、獐、麂、狐、狸、獾、貉、狮、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儿、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备的，也有随节征粮的。（第三回）

　　对于被猴子统治的其他动物而言，俯首为奴的时代来临了——但是不要着急，更糟糕的时代还在后面。

　　花果山的命运，与强势崛起的孙悟空命运息息相关。孙悟空是什么样的人？是崇拜强权也滥用强权的人。看看花果山周围的邻居状况，就可略知一二。

　　傲来国尚在举力重建军火库，东海龙王敖广就迎来了不速之客：自称花果山天生圣人的孙悟空前来索要一件兵器。三千六百斤的九股叉和七千二百斤的方天戟，在孙悟空手中都嫌轻，于是龙王感到了强邻在侧的威胁，“龙王心中恐惧”、“老龙王一发害怕”。而威胁在孙悟空拿到如意金箍棒之后变成了现实，得寸进尺的孙悟空要完兵器要衣服披挂，龙王再三说没有，于是孙悟空怒了：

　　“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第三回）

　　面对赤裸裸的以命相胁，不吃眼前亏的敖广只有召集四海龙王前来，一起凑出一套披挂，才打发走了这位恃强凌弱的邻居。

　　志得意满的孙悟空回到花果山，立即在全山臣民面前炫耀武力：

　　他弄到欢喜处，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攥在手中，使一个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拜礼，战兢兢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像，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第三回）

　　作为花果山名义上的保护者，难道不是能力越大、越能让臣民安心吗？花果山的飞禽走兽们，为什么不欢呼雀跃感动落泪，反而怕得“战兢兢魄散魂飞”？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棒子未必先打在敌人的身上。所以各洞妖王不是“喜”而是“慌”，虽然嘴上喝彩手上鼓掌，身上却都不自觉地起了一层战栗。

　　是的孙悟空曾经是友善明理的、曾经是虚怀若谷的——但那是以前的孙悟空，是刚刚拜在菩提祖师门下还没有能力的孙悟空：

　　“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第一回）

　　等到猴子掌握了神通、手中又多了一根金箍棒的时候，从前的话就过了保质期。他阳寿将尽，幽冥界派两个勾魂使者来拘他。

　　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第三回）

　　没有骂他更没有打他，只是因为尽忠职守惹得孙老爷不耐烦，两个冥界工作者就被使性的孙老爷打成了肉酱。之后更一发打上冥界，凭一根刚刚才开了杀戒的金箍棒，把生死簿上的猴子名号统统一笔勾销。

　　猴群的兵器靠强力掠夺、自己的兵器和披挂靠强力占有、生死也靠强力去决定，孙悟空天生就是以力服人的主，花果山的其他动物要他以德服人，怕是烧香摸错了庙门——但就算是以力服人吧，能力越大责任难道不应该也越大吗？花果山的非猴类动物，只希望孙悟空能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以整个花果山而非花果山猴群的保护者为己任，保得花果山一方平安。

　　可惜这也是做梦，孙悟空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猴子。勾生死簿的时候他只管猴属，于是花果山只有猴子长生不老；从天宫带御酒下来，也只供应水帘洞中的高级猴子，“会众猴在于洞中，就做个‘仙酒会’，各饮了几杯”。

　　花果山的其他动物，在孙悟空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炮灰。十万天兵打来了，他要七十二洞鬼王先去打头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等到一天激战结束，孙悟空才不在乎非猴类动物的死活呢：

　　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骆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第五回）

　　但对于前来攻击的天兵天将而言，我管你是不是猴子？反正你们户口都在花果山。之前巨灵神第一次来就说得很清楚，不归顺的结果是“满山诸畜遭诛”，而并不只是猴子倒霉。所以死伤的其他动物也不必抱屈含冤，谁让你不幸生在花果山了？

　　本来一座好好的花果山，经过孙悟空几番折腾之后，无可避免地沦为了杀戮之地，残破凋零不堪入目。五百年后孙悟空从取经路上被逐回时，花果山仍然没能恢复元气。

　　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

　　“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第二十八回）

　　原来山清水秀鸟兽成群的洞天福地，如今只剩一群猴子惨淡经营的断壁颓垣。但傲来国没有来开辟殖民地、混世魔王没有来霸占水帘洞、从二郎神到玉皇大帝也没有谁来觊觎这座山。所以花果山有如今的灰暗，都是拜孙悟空所赐。

　　虽然孙悟空“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但植树造林搞得再到位，当初花果山的飞禽走兽也都统统不见踪影。对于孙悟空而言，其实也无所谓——还有猴子就行。无论臣民有多少，都不妨碍孙悟空称王称霸。当猪八戒回来请他回去降伏黄袍怪时，眼里的孙悟空依然号召力十足：

　　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第三十回）

　　当初鼎盛时有四万七千猴和七十二洞其它动物，如今凋零殆尽只剩一千二百猴。虽然从华山朝阳峰上的不可一世任我行，沦为大理穷乡僻壤的精神分裂慕容复，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孙悟空的王霸之气依然呼之欲出。以致于猪也被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夹在一堆猴子里跟着磕头。

　　磕头归磕头，孙悟空的心却未必一直在花果山。花果山对他而言，更像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的安身根据地。当时他大闹天宫时，就已明确表明了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

　　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乱，永不清平！”（第七回）

　　天宫没有住成，于是无路可走只能回花果山来。即便他在返回取经路上之前，对手下的猴子们表示“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但此一时彼一时，当了斗战胜佛还回来跟一群猴子纠缠不清，是会被观音姐姐为首的神仙们瞧不起的。

　　也幸好他这次食言了。因为从花果山生态环保的角度而言，折腾不休的孙悟空无疑离得越远越好。都不用说草木植被，光是从声音的变化就能看出花果山的由盛而衰。孙悟空没出世前，花果山有“彩凤双鸣”“锦鸡鸣”；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回来，就只能听见悲切的“猿啼鹤唳”了；再过几年取经路上遭遇假悟空六耳猕猴，沙僧回花果山来时，连最后的猿与鹤也另寻乐土去了：

　　步近前，只听得一派喧声，见那山中无数猴精，滔滔乱嚷。（五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