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在哈佛遇见叶嘉莹教授
原标题:郑培凯|在哈佛遇见叶嘉莹教授
10月18日,第九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开幕,英国汉学家、剑桥大学荣休教授鲁惟一,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荣休教授周锡瑞,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获得第六届世界中国学贡献奖。
作为世界中国学贡献奖的第一位华人女性获奖者,97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70余年,学生遍布“海峡两岸”。她的诗词、文章,是不少华人传承根脉、回忆乡愁的文化纽带。
叶嘉莹先生在获奖致辞中讲到,东西方不同视角的“光照”。她说自己恰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文论最发达的时候来到西方,又有东方的根柢,因此幸而有机会把东西方的文论结合起来,对中国的词学加以反思和说明:“我们的时代正面临着种种变化,传统的文学批评也需要寻求一个新的拓展,才能够千古长新。”她犹记得陈宝琛书写的、现藏哈佛燕京学社的一副对联“文明新旧能相益,心理东西本自同”。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著名文化学者、历史学家、香港特区政府荣誉勋章获得者郑培凯教授的文章《中国文化的一潺清溪》。这些老一辈的先生虽然离中国很远,可他们思考的东西,都跟中国的文化传承有关。
中国文化的一潺清溪
郑培凯 文
本文选自《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0月
1971年夏天,我在哈佛学习。我那时一直在做晚明到民初的研究,经常会去哈佛燕京图书馆找各种各样的善本。古籍善本书收藏在独立的一间屋里,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过,我们那时候没有特别严格的登记制度,借阅很方便,跟裘开明老先生说一声就行。裘老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在燕京图书馆做馆长,也是这里的首任馆长。他真是一位很温厚的老先生,觉得有人肯用这些书,就是功德一件,所以尽量给大家创造方便。这些书大都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的,有从中国大陆收的,也有从日本收的。我们能见到这些书,的确是裘先生的功劳。我印象很深,当时这些书其实是可以借出去影印的,我们当然知道这些善本很珍贵,可是没有像今天那样当成宝贝,只能束之高阁供人瞻仰,碰也不能碰。那时候我觉得一些书有用,就拿到下面去影印。清朝初年的书都在普通书库里面,随时可以借回家,比如康熙年间的地方志,当年就是放在普通书库里面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沈津去重新整理,才把乾隆以前的书都提升为善本。
也正是在那里,我常常碰到叶老师。叶老师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在燕京图书馆看资料。其实,我在台大上学时就上过两年叶老师的课。1965年我进台大读书,叶老师在台大教了一年《诗选》就去访学了;大四那年她回来,我又上了她一年《杜甫诗》的课。后来到了哈佛,台大的同学和老师经常聚会,我和叶老师也因此慢慢熟悉起来。叶老师基本上只要进了图书馆,就一整天都不出来。偶尔是我们来叫她,才会和我们出去吃个饭,聚会一下。到了周末的时候,我们会以童子请观音的方式,跟老师相聚,天南地北,像一家人一样。当时在哈佛燕京图书馆里负责中文部编目的人是胡嘉阳,她以前在台大还做过叶老师的助理,后来读了图书馆专业。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一起参加保钓运动,是和叶老师最亲近的学生,每次都是胡嘉阳来联络与接送。
除了台大师生之间的聚会,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文艺沙龙,是哈佛一些老师们组织的,叫康桥新语,大概是想要在精神上继承《世说新语》的关系吧。沙龙主要在两个地方举办,一个是在赵如兰家里,一个是在陆惠风家里。赵如兰不用讲了,是赵元任先生的女儿。陆惠风原来在哈佛教历史,后来也做一些生意,做得比较好,家里地方大,有个很大的客厅。我们基本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沙龙。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70、80年代这一段。最早的时候,赵元任先生还在,可他基本上不讲什么话,就是很开心地坐在那里听大家说。我们当然知道那个老先生就是赵元任啊,了不得的,他就坐在那里笑,看着他女儿主持。赵如兰老师的先生卞学也在,卞学是科学家,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后来我到纽约教书,但是在波士顿还有一个公寓,所以还是几乎每周会去。在哈佛那段时间,我和叶老师的师生关系变得比较亲密,好像是家人的感觉。
叶老师与沙龙里的那些老先生关系都蛮好的。在我来到美国之前,大约60年代后半叶的时候,像张光直先生的夫人李卉,和张家四姊妹中最小的张充和,在聚会的时候还会唱唱昆曲。我记得叶老师说她们常常唱曲,不过叶老师自己不唱。偶尔她们还要过瘾,得扮起来,粉墨登场。可惜我去沙龙的时候就没再见张充和唱过。
在这个沙龙里,大家什么都可以谈,每次一两个人,谈谈自己的一些研究心得或者特别的想法。会跟学术有点关系,不过氛围比较随便一点。我记得有一次他们叫我讲,我就讲了自己对晚明文化的一些看法,因为我研究这个的嘛,有一些想法跟当时(20世纪70年代末)对明朝的看法很不一样。叶老师听了很高兴,她说你就应该把这个东西做出来。我觉得很惭愧,因为直到今天也没有完全做出来,还在做呢。我记得她当时特别跟我说,我讲的其中几点她特别感兴趣:一个是当时人对于男女关系、女性意识及性关系所采取的开放态度;另一个就是他们的自我揶揄,以嘲讽的态度批评道德规范。还有一点是,追求雅化生活的文化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叶老师虽不是研究这块的,可是她对我的鼓励与点拨都是非常的好。总之在这个沙龙上,大家就是聚会、聊天,环绕着文史主题,天南地北地发挥,赵如兰先生还会煮八宝粥给大家吃。那个生活真是有趣!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老一辈的先生,他们的实际生活虽然跟那个时期的中国很远,可他们思考的东西,又都跟中国的文化传承有关。偶尔会有一些与科学有关的内容,因为也会有科学家来参加沙龙。不过,讨论的大多数东西还是跟中国传统的文史哲有关。可能我们都对中国有一个向往,这个向往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文学中、古典中的中国。这个向往让我们的生命有了许多意义,在互相讨论中,我们回到一个在现实中看似虚无、却又很实在的文化理想的中国里去了。想象的世界也可以很实在。当叶老师、我,很多年后回到大陆,看到一千多年前的西湖还是像唐诗宋词中描摹得那样美,我们都意识到,许多东西是与文化审美连在一起的,不会因为政治大变动而被完全消灭掉,这真的会加强我们的信念,那个可以慢慢回到古典文化信念的中国,是可以重塑的。
叶嘉莹先生于1971年在英国牛津大学
叶老师平时打扮得很优雅,每次上课时的仪容也很漂亮,整个人的气质是比较女性化的,有大家闺秀的贵气。可我还记得,大四那年听她讲杜甫诗,讲到杜甫所经历的那些颠沛流离与各种不幸,她解诗的口气带有沉重的沧桑,好像她自己就变成了杜甫一样。她自己遭遇过时代动荡、家庭不幸,而这些她在教书时从没有让我们做学生的察觉到。她在课上谈笑风生,大家都听得好高兴,下了课也不想走,直到下堂课的人挤进来把我们赶出去。即便是后来女儿女婿意外离世,她那时跟我们相处,还照样和我们谈诗论词,好像回到当年我们的学生时代。那时候我就觉得,叶老师的人格魅力与精神力量真是非比寻常。她当然没有再谈笑风生,我们能够感觉到她内心巨大的痛苦,可她还是跟我们一样交谈,还是继续做之前在做的学问。她把这些苦难的经历,统统转化为理解古人和诗词的养分。许多人讲诗讲文学,我听起来总觉得很空,因为没有真情实感的投入。叶老师讲的时候,我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仅投入感情,还分析得很深刻。一般学者只是引经据典,把学问摆给你,她却能把你整个人跟她讲的文化连起来,还告诉你古诗词能够提供什么样的精神力量。
叶老师时常引史为证,把读诗的体会放到历史的具体环节,让你感受诗人写诗的心境。她讲杜甫诗的时候,已经表现出这个倾向,这应该还是受到传统中国文史教育的影响。不过,叶老师不同的是,她从不把自己限制在传统解诗的框架中,她还在不停吸收西方新批评的东西。无论是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还是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这些她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上课时都会讲到。我是外文系的,当时学的就是新批评这一套,所以对这些很敏感。我印象很深,有一次叶老师上《诗选》课,那是1965年下半年,我忘记当时是讲什么诗,她突然就提到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恰好我刚刚才读过,听她讲来只觉耳目一新。叶老师不仅文史底子扎实,研究视野更是开阔,总是不断学习未知的东西,但她也不会被流行的理论所迷惑,不会硬套这些理论,更不会说学了西方的新东西,就把自己以前的旧传统统统抛掉。这一点我觉得很了不起。叶老师1973年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中国旧诗的传统:为现代批评风气下旧诗传统所面临的危机进一言》,列举了把西方文艺理论生套进古典诗歌研究中产生的各种误读,比如颜元叔以弗洛伊德心理学将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蜡炬”解释为“阳具象征”等,强调文学传统的重要性。后来这个事情引起轩然大波,颜元叔连续撰文强调“新批评”只重视文本而不需考虑作者及历史背景。虽然我是台大外文系的,但这场辩论我始终站在叶老师这边,对那种乱联想、没有历史根据的结论很不赞成。就像叶老师文中说的:“要养成对中国旧诗正确的鉴赏能力,必须从正统源流入手,这样才不致为浅薄俗滥的作品所轻易蒙骗,再则也才能对后世诗歌的继承拓展、主流与派别都有正确的辨别能力,如此才能够对一首诗歌给予适当的评价。”
和叶老师来往了五十多年,我越来越觉得她真是了不起。可以说,叶老师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中国文化最优秀的一面,是当代浑浊的时代洪流中的一潺清流。她讲诗词不仅是讲诗词,更是教我们做人,教我们如何把诗词中的力量吸收进来,去面对现实遭遇中的种种悲欢离合,超越当今社会的肮脏龌龊,永远不要同流合污。作为一位在传统家庭中成长的女性,她遭遇过那么多困难,担负了那么多责任,一般的男性也达不到她那样的性格、修养、品德。我到香港后,创立城市大学的中国文化中心,曾请她来担任客座教授,她竟然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很大的箱子。我们把叶老师安置在黄凤翎楼,那个楼下面有厨房,上面有蛮大的套房,环境不错,她就一个人住了一学期。她那时候八十多岁,讲起课来还是当年跑野马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她跑的野马背后都有很深层的人生体验。
叶老师离开香港前我去送行,一进去就见到她自己在那里收拾行李。她说:“我都习惯了,旅行的时候都是这样,都是自己做。”她把所有行李收拾在一个大箱子里头,外面再用带子绑起来,我去的时候她已经绑得差不多了,而且绑得非常好。她说,我自己照顾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心想,我们能够做到老师的十之一二就很不错了。
《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行人文化 / 活字文化 编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10
《掬水月在手》以同名传记电影大量采访素材为基础,将百万字录音稿系统整编,辅以百余张高清剧照、手稿信札,补充了因影片时长所限无法展现的更多内容,立体展现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跨越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长河。
全书分为四个部分,每部分对应叶先生在不同时期执教过的四所大学——台湾大学、哈佛大学、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南开大学,各部分由“自述”与“众说”两大板块组成。多元不同的视角,全方位呈现叶先生在人格、学养、精神世界高度统一的大师风采。
四部分皆以叶先生的一句诗为题目。所选诗句或潜藏着她的自我认知,或代表了她的人生态度,或预示着她的命运走向,或者就是她一生追求的缩影。
本书将叶先生的自述、诗作与他人的回忆、感发熔于一炉,以期让古典诗词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因叶先生的存在而扎根于更多人心中。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责任编辑:
相关知识
郑培凯|在哈佛遇见叶嘉莹教授
叶嘉莹找到了三千年前为她写的诗
叶嘉莹:一生与中国古典诗词“恋爱”
叶嘉莹:诗词的女儿,风雅的先生
叶嘉莹:把不懂诗的人接到诗里来
叶嘉莹该不该称先生?|阅读时光
叶嘉莹说希望为不懂诗的人打开一扇门
叶嘉莹的诗有哪些?叶嘉莹的诗词全集7首
99岁叶嘉莹先生“感动中国”一生只做一件事!回顾她的传奇经历
教书70载,叶嘉莹将自己嫁给古诗词教育,96岁共捐3568万
网址: 郑培凯|在哈佛遇见叶嘉莹教授 http://www.alq5.com/newsview348969.html
推荐资讯
- 1李清照“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 21150
- 2中华民国双旗开国纪念币一枚能 16059
- 3佟丽娅现状如何佟丽娅与陈思诚 15472
- 4马库斯世界和平艺术展圆满落幕 15420
- 5第十届中国花卉博览会,其中复 13292
- 6张家界____是张家界市永定 11809
- 7《交换的乐趣》林媚阿强苏小婉 11132
- 8《绝叫》-叶真中显 (pdf 10925
- 9《稻盛和夫给年轻人的忠告》电 9754
- 10《三嫁惹君心》中的美女,董馨 9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