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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记忆的偏差

来源:爱乐趣网 时间:2020年06月24日 15:55

原标题:记忆的偏差

那年,我十九岁,当兵的第二个年头,调到了一个新组建的部队。

新单位人还不全,班里还只有四个人。虽然来自不同的部队,但大家吃住训练都一起,几天下来就熟识得无话不说了。

在一个班是一种缘分,也许是因为这身军装的缘故,即便没有共同语言,也并不妨碍融洽地相处。

我们班的四个人,除了我,还有小张、小刘和老丁。小张跟我同年兵,平常喜欢钻研电子电路方面的知识,近来又迷上了科幻;小刘只比我早一年兵,却常称我和小张是新兵蛋子。而老丁才是真正的老兵,在老部队就当过班长。

老丁名春秋,据说当年他爹在起这个名的时候是考虑到这春秋二字合天时有内涵,却不曾想金庸老先生早已让这个名字显赫于江湖,在他的《天龙八部》里,给反派人物星宿老怪起的也是这个名字。当时电视里正播放这部剧,星宿老怪人人皆知,所以他也就得了个“老怪”的绰号。

老丁身形瘦小,烟瘾很大,有时睡到半夜了还会坐起身来点根烟,抽完随手一弹,在那烟头带着一点猩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门后的瞬间,便又倒头不动了。他平常话不多,有时会看到他对着天空发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当然不沉默时他还会跟我们开开玩笑,讲讲部队里的掌故。

那天晚饭后,天空中阴云翻卷,天色黑得很快,可能是风太大,电线出了故障,我们刚接手的旧营房停电了,单位唯一的电工打着手电摸索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绝望的承认,今晚不要再想有电了。

连长也是从善如流,要各班在宿舍里自由安排,便带了几个人在连部点着蜡烛“斗地主”。一阵吆五喝六之后又有一些班陆续“开战”了,剩下的人便都在各自的宿舍里吹牛聊天。

我们四个也无事可做,点着仅有的一支蜡烛照亮,烛影摇曳,伤眼劳神,书报是看不成的。无聊之际,老丁便给我们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他想把它从自己的记忆里抹掉,却始终无法摆脱。

那时他是老部队的通信班长。一次的查线经历改变了他自己,让他感觉恐惧,却又很无助。这也是他调到这个新单位的原因,想面对新环境,重新开始。

我觉得要转述老丁的故事,用第一人称来描述才能身临其境。所以下文中的我未必是我了。

当兵第五年兵了,不出意外明年就能转志愿兵,这是连长保证过的。这或许会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当时通信班总共只有四个人,两个总机,负责在机房值班接转电话;还有两个外线,负责外线检修,保障线路畅通。

外线就是个苦差事,时常要在外面日晒雨淋。当然我选择外线,也是有些私心的。

因为我来自苏北农村,实在不甘心在农村一辈子种地,能有机会走出来当然是不打算再回去的,但只有初中文凭根本没有机会考军校的,能转志愿兵就成了我的奋斗目标,所以有急难险重的任务都是冲在最前面,连长的保证可不是拿钱买来的!

那是夏季的一个周六,天气非常炎热。中午开饭前,战士们正在连队楼前的阴凉里,边聊天边等着开饭的哨声。

谁知团里来通知,说三营的电话线路中断,要派人去检修。

刚从团部回来的连长,热得满身是汗,提着帽子,敞着衣服站在楼前的一棵法桐树下,扯嗓子喊我过去。

连队的楼房是去年新建的,上下两层,采光通风都很好,白墙红瓦很耀眼。

楼前那排春天刚移栽的法桐,直愣愣的杵在地上,不知死活,被截掉的树枝还保留着向天空挥舞的气势,有三四棵树的断枝截面刚冒出两尺长柔嫩枝叶,摆脱了垂死的模样,骄傲的展开宽大的叶片,却也只能勉强遮出点阴凉,而连长正站在那点树阴之下。

我顶着烈日听连长的吩咐:吃完饭带两个人,开上那台212,把线路查一下,争取晚饭前解决问题。

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说道 :“连长,您就放心吧,吃完饭我就带小杨跑一趟。只要那台破车不给我添乱就行。不过——连长,为了保险您看能不能用那台新车?”

连长手一挥:“别牛皮哄哄的,赶紧滚!那台车下午团里有公差。”

正准备到饭堂享受下提前开饭的待遇,只听炊事班长从厨房里探出一张胖脸叫道:“值班员,值班员,先别吹哨,今天的红烧肉还欠点火候,再等十分钟——”

值班员还没应声,只听连长冲着等饭吃的人群喝道:“都先滚回屋里去——要不就先练会儿队列?!”

只见人群一哄而散,如鸟兽般。

得,我还是先去准备工具吧。到连部开了张派车单,再跑到车库,看见那辆212吉普车前摊着一地工具,小杨撅着屁股头埋在发动机舱里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杨是连队的人才,不但会开车还喜欢钻研修理,什么东西坏了他喜欢要捣鼓一番,自认为自己是“万金油”,放在哪个岗位都能用。不过一到连长用着他的时候又时常会犯倔,说什么自己是驾驶班的不是修理班的,气得连长恨不能踹他几脚。但尥蹶子后,他又会乖乖的去琢磨着修车,结果修好了还得不到表扬。连长说,这小子一点都不讨喜。有时候我着急了就说他这不是犯倔,是犯贱。

起初他因开车技术不赖,被选到小车队给领导开车,但一次开车时就一个修车的问题跟团里的参谋长抬杠,把参谋长气得脸色发青,回来就要军务股长让这小子下连队锻炼去,结果就到了通信班。

这几天他正为评先进的事闹着情绪,觉得平素工作为人都不错,不想全连投票的得票率居然是倒数,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勾当。

“小杨!”我喊了一嗓子,他回头见是我,就从车上跳下来,说道:“班长,我正准备回去吃饭,有什么指示?”

我一扬手里派车单说:“指示个屁,饭还没好呢。三营的电话又断了,连长派咱俩下午去查查线路!车还能不能用?”

小杨“咣当”一声关上了舱盖,叹了一口气道:“唉,没问题,领导怎么说咱就怎么做,这破车就是不情愿也由不得它。”

说着坐到驾驶座上,一拧车钥匙,在一阵杂乱的噪声之后,只听得这车喘着粗气,冒着黑烟,带着亢奋抖动着身躯。

见车发动了,小杨面有得色:“瞧瞧,能动。”

“那你先收拾下,我去准备好器材,一会你把车开连队楼前,咱吃完饭出发。”

交待完,我就往连队跑去。

正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那条沥青路面都被晒化了,刚才来的时候就走的这条路,融化的沥青粘着鞋底,就觉得自己像苍蝇一样在粘蝇纸上挣扎。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拐上了那条通往卫生队的土路,哪怕多绕了点路。

卫生队跟连队在一个大院里,为了方便进出,便在围墙上开了个小门。

小路两边散布着的农田里长着成片的玉米,像青纱帐般密不透风,我走得满头大汗,转过一道弯正长出一口气,抬头看见前面路上有一个女人,身着一袭素花连衣裙,脚蹬一双高跟的凉鞋,体态丰盈,左手撑把遮阳伞,右手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走在这条土路上真是仪态万方。

这女人我知道,是连长的老婆。前几天刚从老家来部队探亲,据连部传出来的消息,她来部队探亲是给连长父母赶过来的,为的是想早点抱上孙子。

说起来也怪,他俩都是福建人,连长身形黑瘦,典型的南方人,她却白皙丰满,颇有江南佳丽的风韵。因为常来部队探亲,所以跟战士们也都很熟了,我紧赶了几步,说道:“嫂子,这大热天还去逛街?”

她回头见是我,笑道:“是小丁啊,就你们这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可逛的!”

见我眼神从她手里的塑料袋飘过,便提起这袋子说道:“还不是你们连长,大中午的非让我去买这些东西。”

透过袋子看到厚厚一叠纸,我很疑惑这是什么,她见我不解,就解释说:“今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是鬼节,我们老家那边都很重视的,家家都会祭祀,可热闹了。这里的风俗不一样,就烧烧纸了。你们连长那家人可信这个了,一再叮嘱他不要忘了,他自己不好去买,就叫我去,还让我等中午天热人少时再去买,不要走大门,说被战士们看到影响不好……”

原来是祭奠用的纸钱。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说:“嫂子,你们是真的信这些呀?”

“其实也没有信不信的,就当是求个心安吧!”她又被了句:“哎,在连队你可别乱讲呀。”

“放心吧,嫂子,全连上下就数我的嘴紧……”

“小丁,前两天你们连长漏出一句话,说你转志愿兵的事应该十拿九稳了,团里开过会了。——他没跟你说?”

我听了心里一个激灵,顿时感觉一阵清凉,梦想似乎就在眼前了,忙说道:“连长还真从没跟我提起过。”

嫂子笑道:“那就算我提前透露了,你得赶紧找机会证实一下——不过可别说是我说的。”

说着话,就来到小门边,嫂子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门。要说连长还真是考虑周到,连门钥匙都备着了。自从营区管理严格之后这小门通常是不开的,我们平常都是爬墙头。

午饭后,装完器材我们就出发了。我习惯地看了下手表,这可是我攒了半年津贴才买来的带日历的运动手表。

时间是12:30,日期8月21日,农历7月15日,中元节。

中元节,就是鬼节?

我们这台北京212吉普车那时在部队是很普遍的装备,越野性能不错,缺点是油耗大、密封差、噪声大,但对于军队这种根本无所谓油耗要求的用户来说还是很实用的。

车沿着预定的线路行驶,我坐在副驾驶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杨聊天,他还是提起了上个月连队评选优秀标兵落选的事,因为当选的那位技术不如他强,所以心里很不服气。

听着他那些让我耳朵起老茧的牢骚话,我也没了聊天的欲望,以前我还会安慰他几句,但是想让一个钻牛角劲的人改变看法确实很难,我也自认为没这能耐,便也没搭理他。

见我没搭话,小杨沉默了一会,说道:“班长,不是我非得要抬这个杠。当兵两年了,啥也没混着,退伍多丢人?你看能不能给个主意,年底弄个优秀士兵也好回家交差啊……”

“现在想着衣锦还乡了,当初怎么就不改改脾气?听连长说这次主要是群众评议不过关……”我的话还没说完,小杨就抢了话茬, “班长,这种借口你也信呀,啥情况咱也知道,就是想看看有什么路子走。现在哪有光靠干工作的?上回在机关里的老乡吹牛皮说现在想转志愿兵要花这个数……”他说着就把五根手指在我眼前一晃,“还只是起步价!”

一提这个我就很窝心,因为凭我的家庭实在无力支持这样的行情,而连长的保证到现在也没个准话,总让我疑神疑鬼的,我干脆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摸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根烟,叼在嘴上。

小杨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扔给我,我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再把烟递给小杨。

小杨接过烟,我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白色的烟雾缓缓地弥漫在车厢里,又想起鬼节的事,就问他,“对了,今天……”本想说连长烧纸的事,忽然想起小杨也是嘴巴没个把门的,就赶快改问道:“听说今天是鬼节,你们那有什么风俗?”

小杨是山东人,平时也喜欢听些奇闻异事,聊斋故事说得口沫横飞。一听这就来劲了:“班长,七月半鬼节我们老家都是过的,一般是在午后带着祭品上坟祭祖。老人们说这一天地府会打开大门,那些孤魂野鬼都会出来找吃的,要多准备点祭品给它们的,那年我还小……”

正聊着车就到了第一个预先判定的故障点,我说,该干正事了。

话说我们部队的线路还是很有些年头的,一直没有更换过,当初用的重型被复线,也已经不住风雨的摧残,时常会出些故障。听说团里一直想更新线路,但总是卡在钱上面。

因为设备技术都有限,我们查线都是采用的笨办法,将整条线路分成若干段,分段排除。其实修得次数多了,哪里最可能出问题还是了如指掌的。

每次线路断了,我们就直接奔着那几个可能出现故障的地方查,十有八九都能解决问题。

但我没有想到今天会与以往完全不一样。

第一个点是在一座军用地图上标注为38高地的小山包上。远看就是一座土丘,上面原本是栽满了松树,但不知何时起这些树上就缠满了带刺的藤蔓,连成一片,远远看去整个小山包都被它覆盖了,要想上去,只能用砍刀开道。

小杨在山脚下停好车,我提着砍刀在前开路,他背着电话单机、被复线和脚蹬跟着。线杆架在山头上,我一路用刀吹断这些挡路的藤蔓和灌木,真是挥汗如雨,等来到那根黑色的木线杆时,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我喘了口粗气:“抓紧时间试试线路,真要热死人。”

小杨麻利地攀上线杆,接上手摇单机,确认线路是否有断路。我们不是专业的通信部队,只是步兵团里的通信班,并没有专门查线路的设备。通常都是带上一部手摇单机(类似于解放战争的电影里的那种手摇电话),只需把单机接到线路上,试出哪个方向的线路不通。

我闷在线杆下的树丛里,就像站在烤箱里,汗水像蚂蚁一样在皮肤上爬过。小杨一边从杆子上下来一边说道:“这里没问题,还是三营方向没信号,连个电流声都没有!”

下了山似乎更热了,太阳的光像是火一样将天地笼罩在其中。停在烈日下吉普车,就像烤箱一样,摸着车门都烫手,我从车里拽出水壶,对嘴一阵猛灌,但喝下去的水似乎瞬间就从身体的毛孔里流了出来。

三营方向线路不通,故障到底出在哪呢?

吉普车沿着崎岖的山道颠簸着,一路查下来,现在不但判断不出准确的故障所在,反而是线路两端都没有了信号,这就使得我们既联系不上连队也联系不上三营。

但我却看到了希望,故障一定是出在在刚才查过的这两个点之间。不过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对小杨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们早点出来,把这两点之间好好仔细查查。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小杨也累得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把结了一层白色汗渍的帽子扔在座位上,叹了口气:“天呐,还有明天,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说着就发动吉普车,但只听得发动机发出一声惨叫后,就再也喘不上气了,仿佛断了最后的生机。

连试了三四次,小杨黑着脸说道:“夜路多了撞见鬼,这车又特么完了……”

说着跳下车,掀开发动机舱盖, “这破车,电瓶、火花塞能换的我都换过了,再换就只能换车了!半年前就报领导车要大修,总说再克服一下,这下好了……”

听着他黔驴技穷般的牢骚,我看了看挂在西边山顶的斜阳,说道:“今天是出门没有看黄历啊,但不能在这干耗着。”

小杨抬起头犹豫了一下:“班长,这儿离三营最近大概只有几公里,我觉得可以到三营找人接应,免得今晚夜宿荒野。不过就要过那条隧道,不然来不及……”

我知道他的意思,因为走最近的路必须得穿过一条荒废多年的隧道,里面很阴森,小杨压根不敢走。况且这破车也不能扔在半路上没人管,所以只能我自己走一趟了。

这条隧道还是当年刚到通信班时排长带我走过一次,也知道曾经发生过的离奇事件。所以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但也不能露怯呀,便交待小杨一定要在这等我回来。

其实那座山的高度还不到四百米,但走近了就会发现这完全算得上是一座高山,绵延的范围也很大,山上有着各种天然植被,附近还有一个林场,据林场工人说这还是国家级的森林保护区。

最显眼的就是山顶那两个巨大的球形的天线罩,是空军的地面引导站,为某新型战机导航的。

三营的营房就在山背面的山脚下,那些营房原本也属于空军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裁军时调整给我们部队。至于那条隧道就在山脚下,据说是当年搞战备时开挖的,早已荒废,偶尔会有一些贪图近道的人从这里走。

记得那次也是天色将晚,排长说要赶在天黑前回连队,便带我走条近路,当时隧道里也是一片漆黑,排长在我前头边走边说起了开挖这条隧道时的离奇事件。

他说故事也是从林场的一位老工人那里听来的。挖这条隧道还是在备战备荒的年代,一天中午,正在隧道内作业的一个工兵班战士却集体失踪了,风钻、钢钎等工具还散落在山洞内,所有的人就凭空消失了,因为当时正在洞口附近吃饭准备换班的人员,并没有看到有任何人离开过山洞,而隧道当时才挖了十左右米。

上面派人查了几个月却毫无头绪,隧道到底还修不修也起了争议,很多人主张把洞口封闭算了。有大领导发话了:继续修,干了一辈子革命,就能被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吓住了?

但后来隧道修得却很顺利,再无异常,时间久了事件也就渐渐被人们淡忘。

走在黑暗里听着这样的故事,总让人疑心在那黑暗里潜藏着什么未知的秘密。

如今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实在不愿走那条隧道。

天边的云霞渐渐透亮起来,远山如黛,似乎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空气还是热的,路边不知名的灌木还不敢伸展开被晒得打卷的枝叶,蝉儿却已躲在树枝的阴影里高声歌唱,仿佛是在欢送即将离开的烈日。

来到山下,沿着一条残破的石阶而上,只要过了隧道,就应该能看到三营的营房了。

隧道的长度约有一公里,洞口大概两米多高,顶部成拱形,像是古代的城门,两扇残破的铁门被锈迹斑斑的铁丝松松地绑着,门边的水泥墙上,还能隐约看到暗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斑驳的字迹尽显岁月的沧桑。

我拧开铁丝,用力拉开门,铁门的一角在地面磨出“咯吱吱”的声音,在隧道里发出空洞洞的回响,仿佛突然之间有一群嘈杂的人群从里面经过,让人心里发毛。

我壮着胆子往隧道里走,阴风扑面,背心发凉,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干了。

隧道里早就没有了照明设施,没有一丝亮光。我没有手电,只能摸着黑走完这段路了,好在隧道里地面比较平坦,也没有岔道。

外面的天虽然很热,但里面却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衣服上的汗水早已干透,结成的汗碱让衣服结成了一层硬壳。

然而越往里走,就越安静,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回荡。

大约是黑暗能放大人的感官,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眼前的黑暗里似乎闪过几个灰色的影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

我突然想起了排长说的那个故事,当年那些失踪的战士到哪去了呢?会不会还在这个山洞里?我的疑心让我陷入了恐惧,想回头,然而身后早已不见了出口的亮光。

我有些战战兢兢,摸索着往前走,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我下意识地挥舞着手,不料却撞在墙上,手没事,但手表却磕到了墙壁。

终于空气新鲜了起来,应该离出口不远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睁开眼看到远处有一小点的亮光,正是隧道出口。忍不住拔腿向前狂奔,要将这无边的黑暗抛到身后。

然而当我坐在隧道出口的台阶上面对着穿林而下的大雨时,备感疑惑,天是什么时候下雨的?

我想看看时间,只见手表的液晶屏上一个数字也看不见,只有几处五颜六色的斑点——大概是在山洞里磕坏了,这让我很是心痛。

远处的浅山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山坡上那些苍劲的松树被雨水洗得沁出了浓浓的绿意,在灰白色的天空映衬下犹如是一幅水墨画。

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雨里走去,雨点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而回头看时,隧道出口所在的那片山坡已是黑沉沉如墨一般。

沿着崎岖的小道向山下走去,转过一处山角,有一条不宽的水泥路,而这条路的尽头便是三营了。

我一边在大雨里蹒跚,一边盘算着到要找谁帮忙合适。

突然一辆东风卡车停在我身边,急促的刹车声吓了我一跳,只见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了一张胖脸:“老怪!这么大雨,你这是忙啥呢?”

来人是我的老乡张卫星。

想当年我俩是同坐一辆车入伍的。刚到连队,便是先安排床铺,床位通常是按报到先后顺序确定的,本来应该是我睡下铺,他在我上铺,考虑到他比较胖,我就主动跟他换了床。结果却被班长怒斥一顿,说我不请示就自作主张,铺位是你想换就能换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又说张卫星,别看现在一身肉,三个月下来看你那身肥肉还能不能长得住。

然而正因为胖,他很遭罪,跑五公里时装备基本是我帮他背,这点他对我是相当感激,觉得是欠了我的情。我说战友如兄弟别搞得那么俗。

从此他就认定了我是他的兄弟。

不过张卫星的体能素质始终没能练上去,后来被连长搞出去学驾驶,倒不是连长想帮他,只是因为一有考核他就要拖累全连的成绩,连长实在没法子想,咬牙说:“再难我也要把这肥仔送走,咱连队养不起。”肥仔是他在连队的绰号,但只有我习惯叫他胖子。

不管怎么说,胖子对连长还是很感激的,苦海无边,终有了靠岸之时,学成归来后他被分到三营的大车班。

所以我一见是他就高兴地叫道:“胖子,我这是来找救兵的,小杨那辆破车坏在路上了,正要找你帮忙呢。”

胖子叫道:“在什么地方了?这雨下的,先赶紧上车!”

我手脚并用扒上了车,胖子忙调转车头一路狂奔。

我脱下鞋子将水倒出窗外,惨白的脚上皮肤都打皱了。我把脚跷在车窗上,湿漉漉躺在后排座位上,心头才略微放松下来。

胖子说:“老怪,你看着点,要到地提前说。这天真是的,雨都快下了一天,还能下得这么大,天上能存这么多水?”

下了一天,雨不是才下的么?我心想,如果早下雨了怎么也不可能出来查线路啊。也许夏天的雨就这样吧,东边日出西边雨嘛。

“别提了,出来查线,来的时候可没下雨。溜溜忙了大半天,什么问题都没找出来,车还坏半道上……”

胖子道:“你们也是活该,装备落后,技术原始,上次我到通信团接装备,人家早就不巡线了,都是自动化的……”

说来也怪,雨很快就停了,空气里透露出凉爽的意思,远远的天空的云层也透出了阳光的影子,正在落山的夕阳正散发着最后的余辉,给未消散的云层镀了一层金黄色。

胖子叹道:“还是天晴让人心情舒畅。”车很快就到了我与小杨分别的地点,可是在这熟悉的路边,并没有看到那辆熟悉的吉普车。胖子停下车,和我一同下来。

明明就是在这里的,怎么会不在呢?见我在四下里乱找,胖子笑道:“会不会是小杨把车修好了,自己开回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还真有这个可能。说不定在我离开后这小子无意中把车发动着了,又不敢熄火,就直接开回去了。

我兴奋地一拍胖子的肩膀,说道:“有道理啊……”胖子咧着嘴说道:“那我送你回连队吧。”

一路上,我还在一直留意,看能不能在路上碰到那辆破车。然而我突然想到,为什么在刚下过雨的路边上没有看到轮胎印?我的心一下子沉入下去。

到团部大门时,一轮橙红色的圆月已悄然挂在天空,我下了车,胖子挥挥手,一脚油门就风驰电掣的远去了。

我没进团部大门,而是先跑到车库,看看吉普车回来了没有。大车排的排长不知为什么事正集合驾驶员们训话,我也没敢惊动,便进了车库看了一圈,那辆吉普车果然稳稳地停在车位上,我一路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一股无名火又腾了上来:“好小子,居然一个人回来了,让我白白担心,看老子不收拾你。”

不过这事不急,还得先找连长汇报一下今天查线路的情况。

大门口的哨兵是我原来带的兵,见了到我还是习惯性敬个礼:“班长,才回来啊?”

我胡乱答应了声,就往连队跑,连部一个人影也没有,听电视机的音声就知道都集中在电视房了,部队的生活就是这样,每晚7点必须要组织观看新闻,这是重要的教育内容。

连长并不在连部,“是不是利用这个时间烧纸敬鬼神去了?”我暗暗想道。不急了,就在这里候着吧。

办公桌上有个凉水的茶壶,我抓过茶壶对着嘴猛灌了一通。肚子传出的咕噜声提醒我忙到现在晚饭还没吃呢,不过这个时候炊事班肯定收拾得比脸还干净了。

我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包点心,估计是连队文书藏的私货,这家伙嘴馋。我毫不客气的拿起一块吃了起来,真是香甜酥脆。

一边吃一边顺手翻开了桌上的《连队要事日志本》,这东西就相当于连队工作的记录,用来记录连队每天工作训练及人员管理等情况。

随手一翻,就翻到了最新记录的那一页。

日期是8月20日,周五。

主要工作:上午装备保养,下午组织学习。

我一愣,不对,今天不是8月21日吗?

而请假外出那一栏分明写着:丁春秋,下午请假去三营。

怎么可能?!脑袋像是受了一锤重击,嗡嗡作响,刚才还很酥脆的点心在嘴里就像是沙子一样。下午,当时我不是正和小杨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山头上检修线路吗?

我又仔细翻了翻日志本,无可奈何地确认了这就是最新的记录。

又在抽屉里翻出了那本派车单,那辆北京212的派车单是我填写的,因为当时连队文书正在忙着,让我自己开。

然而最上面的那张存根却并非我的笔迹,日期写的也是8月20日,派车到市里。

我心里一阵发慌,这是怎么回事?

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的日历框里分明显示今天是8月20日,农历七月十四日。

我正准备离开连部去找小杨问问。连长进来了,见到我就说:“小丁啊,什么时候回来的?你那三营的老乡又闹什么小情绪?不安心工作,整天想什么呢?思想工作也不光是疏导嘛……”

我听得有些迷糊,“难道我真的是请假了?”这一肚子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含糊了几句,连长以为我是累了,就让我早点去休息。

走出连部,我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模糊之中又觉得三营是有这么个有思想问题的老乡,对了,打个电话问问,我用连队电话打到三营,找到了胖子,我先问胖子出车回去晚了有没有被领导训。

胖子在电话那头笑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关心兄弟,放心吧,也不看咱给营长开了多长时间的车,这点小事,算什么呀。”

我又问老乡里哪个是想提前退伍的。他说:“小孟!那小子在老家谈了个女朋友,现在逼着他早点回去呢,搞得思想压力大,上次跟排长干起来了,营里要处分他,他还想不通。我晚上一回来还听说今天有老乡来看他……。”

我听了真是毫毛竖立,难道今天下午去三营了?但中午我不是去检修线路的吗?但刚才不是跟三营的胖子通了电话?电话没问题,今天又去查什么线?

新闻结束后,小杨见我正在班里发呆,叫道:“班长,你是啥时候回来的?”我一惊,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班长,瞧你这话问的,我一直都在连队。你请假出去时,安排我下午整装备,一个下午我都在仓库……”

他没出去!难道是我疯了?

晚上熄灯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把今天发生的事再理一遍。

今天是8月21日,周六,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连长老婆说今天是鬼节。三营的电话断了,连长让我带人检修。

午饭后出发查线,没能找出故障,车坏在了半道。小杨看车,我从隧道走到三营找人接应。进隧道前太阳正要落山,满天霞光分外亮丽,但出了隧道却正下着暴雨。

之后就是碰到胖子,回来后在连部发现连队日志却记录着今天8月20日,记录下午我是请假去了三营。

而连长和小杨的话都说我下午确实是请假,而非去查线。

似乎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下午是顶着烈日在山头上查线。而日期怎么会提前了一天?

躺在床上听着宿舍里战友们的鼾声,眼前的一切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渐渐的我感觉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况且晚上也没见着小杨都跟人抬杠,这也不合理……

就在这熟悉与陌生的纠结中,我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那条隧道里,四周漆黑的雾在翻滚,卷起无数的旋涡,似乎还一条条灰色的影子从那片黑暗里向我伸出手臂,要把我拉进去……

当我惊醒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里,躺在床上缓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起身去上厕所。屋外正刮着风,听着飞砂走石的,门前的法桐被刮得树叶纷飞。走廊里的桌椅还在,也没看到哨兵躲到哪里去了。

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天上密布的黑云,紧跟一阵轰隆声,天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砸在房顶和地面上,发出嘈杂的声响,仿佛这片雨声才是天地之间的主角。

第二天,日历显示是8月21日,星期六。只有我觉得应该是22日。

连队的周计划安排的是自由活动,连长找了几个人在连部打牌,拍着桌子叫牌的声音都传到了屋外,我很奇怪他怎么不去陪老婆,连长一向是犯着“妻管炎”的。

小杨惊讶地看着我,说:“班长,连长夫人最近可是没来队呀,这不一到休息时连长就喊人打牌嘛,搁着夫人在他哪敢呀?!”

我愣了一下,昨天中午从车库回来不是碰到连长老婆了吗?想到这些,脑子一片混乱,昨天似乎去查线了,又似乎是去了三营看望老乡。

沿着记忆的河流努力探寻,可有一瞬间我竟没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仿佛被困入了沼泽,我极力挣扎,努力地从父母开始想起,然后是上学、参军……所有的情节都从脑海里闪过,终于确定了自己身在部队,就像落水的人挣扎之下,好不容易才出了水面,我突然感到很后怕,如果挣脱不了,想不起来呢?是不是就落入那片混沌之中无法解脱?

所以我尽量不去回忆,因为所有记忆都感觉既陌生,又遥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天下午,连队文书喊我接电话,说是老家来的长途。电话里传来感觉很熟悉的声音,父亲问了我工作生活的情况,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大脑里搜寻出一个影像,我知道他是我父亲,可是又觉得很模糊。最后父亲问上次我休假时家里给介绍的对象有没有跟人写写信?还说合不合适都要给人一个准话,不要耽误人家……

我寻遍整个记忆也没有想起父亲说的对象是个什么模样,是瓜子脸还是鹅蛋脸?

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事都被强行塞进我的脑子,杂乱无章,有印象却没有细节。

之后,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战友们似乎还是以往的战友,但我总觉得存在一种莫名的隔膜,我觉得有些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无比的孤独。

后来我利用查线的机会,又去了那座山,想寻点蛛丝马迹,但始终没有见到那条隧道。

那处山脚下只有一处矿坑,据说是大跃进时期采煤所挖,当然在江南也很少有开采价值的煤矿,所以开采一阵也就半途而废了。

我去的时候,只见那条长长的矿坑斜斜地插入地下,黑洞洞的开口如同斜视着天空的独眼,充满邪恶。据说自从废弃之后,就再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可在我的印象中的这座山却只有我曾经走过的那条隧道,从来没有过这条矿道的存在。

见我提起了隧道,同行的小杨很诧异:“班长,这里哪有什么隧道啊,听附近林场的人说当年是挖过隧道,可才挖进十几米深就有人平白无故地失踪了,不,准确说应该是消失,查不出任何踪迹,后来就把隧道口封上了,现在连遗址都说不清在哪了。”

小杨说的事我曾经听说过,但结局却并不相同。

后来,我曾反复梳理了那天发生的一切,觉得发生改变的关键节点肯定就在那条隧道,穿过那条或许存在又或许并不存在的隧道,是导致这种错乱的原因,就是说在我的时间中多了一天,但这其中的缘由我不能明白。

直到在一次军事地形学训练中,我脑海里灵光一现,突然有了一点顿悟。

那次是练习拼接地图,把几幅小地图拼成一幅大地图,这是一门手艺活,关键就在于每一幅小地图的边缘图形要能完全衔接上,一般是把两张图边沿裁掉,上面的那张压在下面的图上移动,移动到两张图结合处的线及各种标注严丝合缝就可以了,在拼接缝处下面那张图就会有一部分会重叠在上面那张图下方。

我拼着图,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经历过的时间或许就像是两部分拼成,而那一天正好是拼接缝,错开的日期正是拼接时的误差所至。

我不由冒出一身冷汗,到底是时空重叠还是精神问题?

但这事始终是一种折磨,如同扎在身体里的刺一样,只要一碰就会有痛感。

后来听连长说起军区要组建一个新单位,正在我们单位挑人,我便请了一个熟识的副团长帮忙,也没费什么事,就办理了调动。

我想,到了新的单位,面对都是新的战友,或许能够重新来过。

屋外风越刮越大,能听到卷起的细小的砂石打在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屋内只剩下小半截蜡烛的光焰在钻门缝而入的风中摇晃,忽隐忽现的光影让氛围显得有些诡异。

老丁坐在床边把他的故事说完了,语气平淡,但我们却觉得背后发凉,小刘忍不住说:“丁班长,在这风雨交加黑灯瞎火的夜晚,你这是在说“聊斋”啊?”

老丁沉默了一下说:“是真事,只不过我是一直想忘却忘不掉罢了。在这儿跟你们讲,至少不会被当成神精病。”

小张目光环顾了一圈,说:“如果老丁说的是真的。那么从科学角度看,是不是可以看成平行宇宙?”

“说起来也比较复杂,记得有篇文章说过平行宇宙就是从某个宇宙中分离出来,与原来的宇宙平行存在着,它们既相似又不同,像平行的两个面,既不重合,也不相交,但有时会通过一些偶然的事件,相互感知对方的存在。”

“好像是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平行宇宙可能处于同一空间,但时间不同,就像同在一条铁路线上先后疾驰的两列火车;另一说是在同一时间,但空间不同,就好像两辆差不多的车同时行驶在立交桥上下两层通道中。但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由某种原因会导致相互发生影响。”

小张的这番话信息量挺大,但我们也都没心思对他刮目相看。

我想了一下说:“这不是科学,是科幻。你是说老丁当时在的隧道正是在一种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的两个平行宇宙交会的点?或者这么说,现在的老丁原本不属于这个宇宙?”

小张点点头说:“很有可能呀!”

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么原来属于这个宇宙的老丁去哪了?为什么现在的老丁对以前的事还有似是而非的记忆?”

小张双手一摊:“你这个问题太深奥,或许是两个宇宙中的老丁互换了,也或许这两个平行的宇宙太过相似了。谁能说得清呢?”

一句谁说得清呢,可以解释所有的疑团,正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清。

大家都沉默了,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说道:“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一切只是老丁的记忆偏差呢?有时候人也会被自己的潜意识欺骗。”

看着墙上晃动的烛影,我继续说道:“以前也发生过一起一直困惑我的事……”

小时候,有次我和邻居家的小孩出去玩,他不知怎么惹了学校里的一个小混混,结果被三四个人围着狠揍了一顿,眼角裂了一道口子,满脸是血,我吓得是只顾大哭。

问题是后来我爸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外地,我和他也就再没见过面。

前几年,我回老家见到他。兴奋之余两人聊到小时候的事情,我笑着提到这件事,但他却说一口咬定没有这事,肯定是我记错了,并将老脸凑到我眼前证明这里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我将信将疑,回家跟我妈说起这件事,她也说没有,还说要是有,她能不知道吗?是啊,那时我们两家关系很好,又是邻居,要是有这么大的事,她肯定记得。

所以我只能认为是自己记错的,但心里却一直觉得自己绝不会记错的。

后来看过一篇文章,是说梦见的事如果经过潜意识地加工,很可能会让自己认为是真实发生的。如此一想我又觉得这事可能真是我记错了。所以我想,老丁遇到的事会不会也是这种原因?”

小刘欣然点头,说:“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很理解,小时候也我遇到过这个困惑,算了不说了,谁还没有丢人的事!”

我又肯定的说:“人的记忆真的会骗人,就像是我们盯着一个字看,明明是很熟悉的字,但五分钟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认得这个字了。可见我们的记忆是多么的靠不住!”

小张似乎也沉静在观念的碰撞中,而老丁却也依旧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也很牵强,根本无法解释老丁故事中的一些细节问题,但我又希望自己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这能说明我们还是一直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当晚果真一直没有来电,熄灯哨响时,那截蜡烛头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烛芯上的火焰跳动了两下,便不甘心的淹没在那堆蜡烛的泪滴之中,吐出最后一丝白烟。

屋外风声渐止,一切似乎归于寂静。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丁的故事刺激了我的神经,他的故事如果是真,那他一定要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我能理解老丁的孤独。

夜里,朦朦胧胧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见老丁歪斜地靠在床上,点着一枝烟大口的吸着,烟头燃起的红光照亮了他的脸,空洞的眼神分辨不出他是在睡梦里还是清醒着。

那晚老丁讲完他的故事后,似乎又勾起了某种记忆,人也变得比以往沉默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工作训练的繁杂,我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

两年后我考上了军校,期间老丁退伍了,是他主动要求走的,据说回老家种地了,小张也考上了一所装甲兵学院,小刘则调到了干修所开车。

从此,我们之间也再没有过联系。

经过几年的军校生活的锤炼,我成为一名军官。毕业后分配到福建某侦察部队当排长,那时正是军事斗争准备的关键时期,那一批毕业的同学大多分配到那里。

在部队的时光是紧张而枯燥,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也让人厌烦,当然后来的回忆中这些都是美好的,人的记忆有种过滤功能,会主动把一些痛苦而泛味的东西过滤掉,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忆,也算是造物主对我们的恩赐。

但在当时,我们不得不忍受着,每年短短的探亲假便成了人人向往的幸福与快乐。

在我休假前,一个同学告诉我说,林辉就在苏南,正好顺路,你可以去看看——听说现在他已经是连长了。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林辉那瘦瘦小小的样子,当时在军校他跟我是一个队的,一口福建普通话常常引得我们哄堂大笑。

不过他是福建人啊,还是什么堂号为“九牧传芳”的大家族,我很奇怪他怎么不回自己家乡反而到江苏呢?

同学有些鄙夷地说:“还不是嫌福建的部队太辛苦嘛,他有个叔叔在军区当个什么官的,就找关系留在那里了,提拔得也不慢,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虽然神情不屑但是话里也颇有些羡慕的意思。

在老家的时间过得飞快,与家人团聚的时间还不及与那新朋故友聚会的多,还没听够母亲的唠叨,一个月的假期就要结束了。

我是提前了几天走,准备去一趟苏南,除了看望老同学、看看老部队之外,似乎冥冥之中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我不得不去。

我是早上坐大巴车从家出发的。这些年的发展变化确实是天翻地覆,以前四面漏风的长途客车早已换成了豪华大巴,但行驶在高速路却没了可看风土人情,看着路边的护栏飞驰而过,我不由犯起了困。

停车吃完饭后,又昏昏睡去,等醒来时已是下午,离林辉的部队不远了。

我的到来让他很高兴,接了哨兵的电话特地赶到大门口,热情的把我迎了进去。

连队的营房是老式的筒子楼,黄色的外墙,掩映在绿树丛中。

我不禁赞道:“你这儿环境真是不错啊!” 林辉说:“虽然房子破旧,但绿化还是相当好的,你看这香樟,都长了几十年了,不比福建那里的差。可惜啊,马上就要营房改造了,要把这房子拆了,在这儿重建新营房——估计这些树都保不住了……”

说话间,我们就来到了位于楼上的连部,进门时,我看到房里还有个体态丰满,气质温婉,称得上漂亮的女子,林辉连忙介绍:“这是我老婆,新近才娶的。”那女人脸一红,跟我打了招呼之后,就拿着茶叶给我们泡茶去了。

我说:“眼光不错嘛,手段也可以,到了江南就打上了这里姑娘的主意了啊。” 林辉笑道:“这还真是冤枉我了,我这老婆可是正宗的福建人,是我初中同学,也算是青梅竹马了。长得不比江南的姑娘差吧。”我说:“真没看出来,你不但有眼光还有福气啊。”

看他老婆端着茶杯进来了,我也不便再谈这个话题,两人就谈起各自毕业后的种种事情。

晚上,林辉在连队饭堂摆了一桌给我接风洗尘。

他带着几个排长,一会儿同学一会儿老乡的,找遍各种理由轮番过来跟我喝酒。

正喝的热闹,一个小战士跑了进来说:“连长,团里来电话,说三营的电话线路出故障,要连队明天派人检修。”

林辉借着酒劲发起了牢骚:“顶个肺啊,这破线路三天两头出毛病,汇报吧还要连队打申请更换,打了申请上去又说现在经费控制紧。妖秀仔,没有经费,你要我打什么申请?——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滚过去,把小丁给我叫来!”几杯酒下去,林辉飙上了粗话。

小战士麻利地跑出去了,林辉转过身对我说:“兄弟,我先把事交待下去,别扫了咱兄弟的酒兴,今天要一醉方休。”

说话间那位小丁就到了,人虽然长得黑瘦,但样子很精干,只听林小辉说:“三营的线路又断了。小丁,明天去检修一下,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搞掂?”

小丁答道:“放心吧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林辉的个头其实跟小丁差不多,他端起一杯酒,拍着小丁的肩膀说:“好了,活儿明天干。来来,这是我同学,也是你苏北老乡!走一个先。”

我正要站起来,林辉按着我的肩膀说:“屁股一抬,从头再来。你坐,这是我的通信班长……”我只好说:“你的得力干将来敬酒,我岂有坐着之礼?”

小丁端着酒杯在我的杯子边上轻轻一碰,说:“领导,我敬你。”

我看着他的脸,真是似曾相识,可进了酒精的头脑真是不济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张口问了句。小丁还没来得及回答,林辉正盯着查看我的杯里还有没有喝干,便插嘴道:“他姓丁,名春秋。”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个排长也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脑子里却像响起一声霹雳一样,几乎把我的酒都吓醒了。小丁没有注意我的脸色,面带尴尬地又倒了一杯酒,说是要敬双杯,我也胡乱答着,原本辣喉咙的酒到嘴却没了滋味。

丁春秋、通信班长、三营……怎么这么熟悉?

后面的酒是怎么喝的我也不记得了,虽然恐惧如针刺般蔓延到了被酒精麻痹的神经,终于我还是抵挡不住强大的酒精作用。

晚上酒喝得太多,夜里嘴里干得像是要冒了烟,我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还有些天旋地转,满嘴的酒气熏得自己都反胃,摇摇晃晃来到茶几边找水喝。招待所的窗外,树影摇曳,我似乎看到黑暗里站着一个瘦弱的影子,一动也不动,虽然看不清脸,但我知道是丁春秋。

“老丁”我下意识的喊道,我觉得他是在笑。

夏日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这样的天气出来修线路真是受罪,我的嗓子眼都快冒火了,咽了咽口水,一边开着车,一边对坐在副驾驶位的老丁说:“班长,估计是修不好了,跑两个点了也没找出故障。”

老丁斜了我一眼说:“乌鸦嘴,好好开你的车,关键时候这车别拉稀就成!”

远处一座馒头形的山映入眼帘,山顶上有两个巨大的天线罩,我突然问老丁:“那座山上是不是有条隧道?”我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隧道?”老丁说,“是有条隧道的,都荒废了多少年了,不过还能走,里面黑灯瞎火的……”

正说着,车子发动机里传出一阵异响,车失去了动力。我赶紧踩了几脚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

“唉,真不知道谁是乌鸦嘴!”但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车肯定是修不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肯定。

“班长,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破车是没指望了……”老丁也很沮丧,说道:“这样吧,三营就在那座山后面,如果走那条隧道过去,会很快。你在这看车,我去三营找人接应。”

听了老丁的话,我坚决不同意,一辆破车谁会要啊,况且还是军车,敢偷的也真是贼胆包天了,要去咱俩一起去。

老丁拗不过我,便答应了两人一起去。这辆破车我压根不当一回事,因为潜意识中我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

当我们走进那条漆黑的隧道后,老丁很熟练地走在我的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听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我觉得很踏实。

突然前面说话的声音变了,听着像是排长,他的声音在隧道里很响亮:“你说,一个班的人怎么会消失了呢?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老丁呢?我想张嘴说话,却觉得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前面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四周寂静的黑暗。

我从绝望中醒来。抬起头仓皇四顾,只见屋里还是两两相对摆着四张床,中间放着一张带抽屉的长条桌,就着窗外透过来的亮光还能看清桌上的小半截蜡烛。我正睡在靠门方向的那张床上,我把目光转到门后,一个烟头正燃着暗红色的光躺在角落里——那分明是老丁刚才弹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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